《红楼梦》中,曹雪芹借贾宝玉的口说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一见了女儿就清爽,一见了男人就觉得浊气逼人。”说这话时,贾宝玉才七八岁,无疑,曹雪芹想通过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价值观和审美观,道出了一整部《红楼梦》思想与审美旨趣的奥秘。
从字面上来看,贾宝玉为女性的本质定义是清纯,水一样未受污染,男性则如污泥一般肮脏邋遢,这应该是曹雪芹对当时人的基本认识,或者说是对当时社会的基本认识。
首先,书中的男性基本可看作是社会人的代表。因为《红楼梦》中的女性是足不出户的,只待在贾府、大观园里,偶尔出门也是乘车坐轿到某个寺庙转一圈就回来。再来看贾府的男性,应该说他们代表了整个封建时代的男性世界。他们有老有少,美丑不一,性格各异,但是他们都在做什么?花天酒地、放荡淫乱、斗鸡走狗、卖官鬻爵,年轻一辈的纨绔子弟自不必说,即使是道貌岸然的“政老爹”,不也深谙官场关系学吗?因为接了妹婿的推荐信,就送了人情给贾雨村安排了位置。更别提非要强娶了贾母丫鬟鸳鸯的贾赦、和儿媳不清不楚的贾珍、女儿生病赶紧抽空满足兽欲的贾琏了。怪道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这些男性共同构成了无灵魂、无精神、无生气、无诗情的腐朽的一群。“家国同构”,贾府实际上就是整个封建社会的一个小小缩影;“源远流长”,贾府同时又是以男权为中心的封建宗法文明几千年历程的成果和结晶。在这个意义上,“浊臭逼人”的“泥做的骨肉”是封建文明社会历史文化的必然产品。
那么进一步追究,男人为什么成为泥做的骨肉呢?
第一是人生的目标。在封建社会,男性一生下来就被赋予“家国使命”,小者光宗耀祖,大者兼济天下,通过什么手段达到?仕途经济,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在这一过程中,修身养性逐渐淡出内心,物质功利成为主宰,即使像宁国府的贾敬,不问世事,一心向道,目的也并不是提高修养,纯净内心,而是炼丹求药,追求长生不老,最终因误食丹药早早断送了性命,真是莫大的讽刺。在物质利益驱动下的努力当然要由享受物质来作为报偿,花天酒地自是常态,斗鸡走狗也不可或缺。
第二是社会的标准。三纲五常是封建社会的道德规范,彰显了君臣、父子、夫妇三种关系。“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强调了这三种关系存在着天定的、永恒不变的主从关系:君为主,臣为从;父为主,子为从;夫为主,妻为从。孟子又提出“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五伦”,以此确立了君权、父权、夫权的统治地位,把封建等级制度、政治秩序神圣化为宇宙的根本法则。另外,专门针对女性的“三从四德”则进一步强化了男性的权力,他们无论是父、是夫、是子,都对女性拥有至高的权柄,在这种制度下,男性的为所欲为就是理所当然了。所以虽然贾赦要强娶鸳鸯让贾母无比生气,但还是说只要不是鸳鸯,外头的他随便挑。
因此,“泥做的骨肉”表面是对男性的认识,其实是对社会的认识。就在这个绝望发现时,在这“大无可如何之日”,曹雪芹把眼光转向了被社会所压抑、所覆盖、所忽视的另外一群,他惊异地发现,大观园里活跃着生命的精灵。“水做的骨肉”——纯粹的生命、生命的意义就在大观园里。“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曹雪芹以为,作为社会主体的男子固然沉沦迷失太久,罪孽深重,浊臭逼人,不值一提,使其泯灭可也。然而,如果因须眉中的非人而忽略了“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因为异化生命的无意义,而看不到纯粹生命的意义,甚至终日愁闷,灰眼看世,岂不悲哉?因此,有了大观园里的女儿国,有了一园青春、活跳、诗意的生命。水,其性若何?或曰:水流之性,遇石则避,遇山则让,温婉是也;或曰:水流之性,掩尘埃于无形,化污浊为神奇,博大是也;或曰:水流之性,润万物于无声,抚大地于无形,贤惠是也;或曰:水流之性,遇容器则换形,遇烈火则焚身,可怜是也;或曰:水流之性,纯洁无色,至纯至真,美丽是也。
那么,这些女子为什么成为水做的呢?在贾宝玉所处的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夫教子、针黹纺织才是分内之事。有钱人家的女子读读书、下下棋,原不过是为了陶冶陶冶性情,为生活增添些情趣而已,才气名誉原是不重要的。就像薛宝钗所说的那样:“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所以李纨出身大家,却几乎不通文墨,丈夫早早去世,也安分守己地守寡,觉得天经地义。王熙凤的家族位列四大家族之一,但也不读书少识字,记账要用各种符号。
那么,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水做的呢?我们要知道水是至纯至清,但也是最易受污染、最无抵抗力。所以在第五十九回里,曹雪芹又借春燕之口、贾宝玉之言说道:“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颗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当周瑞家的带着司棋离开大观园时,贾宝玉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可见,女人的水一遇男性的污浊或者说是社会的污浊,也是极有可能变成比浊物更浊的,即使是大观园里的女儿们也概莫能外。比如史湘云就劝过贾宝玉不要在女子堆里厮混,应该常常会会那些为官做宰的人,多学习一些仕途经济学问,薛宝钗也有过类似的言语规劝,唯其如此,才越发显得林黛玉的可贵,她是最具有水的本质的女子,通体剔透,纯洁无瑕。所以贾宝玉对史湘云言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当宝玉面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性情豁达、为人安分的薛宝钗丝毫不为所动,却怪她“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偏偏喜欢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性情多疑、为人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因为林黛玉自幼从不劝他去立身扬名,从来不说“经济学问”那些混账话,这正合了宝玉的性情,所以贾宝玉才深敬黛玉,将其视为红颜知己。
综上所述,曹雪芹的女儿论,并不是一种性别上的差异,是曹雪芹对自己人生观、价值观的一种表白。清的是不追逐名利权势的人,浊的是唯利是图、唯名是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