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性格的软弱,对于爱情的幻想,是他不及刘兰芝更有光彩、更有魅力的重要原因。但人物的成长总离不开生存的环境,当我们细细研读焦仲卿所处的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时,你会觉得这个人物更丰富、更凝重,在我们掩卷沉思时,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伤痛感。
焦仲卿对于爱情的幻想,源于他性格的软弱。与刘兰芝相比,他的这种性格似乎更明显。在焦母发怒后,两人就对婚姻的发展趋势做出了不同的判断,焦仲卿一直抱有幻想:“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而刘兰芝对形势则有冷静的判断,“勿复重纷纭!……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在两人分别时,刘兰芝对自己被休回家的现状,又做出了冷静的分析:“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而焦仲卿却依然在梦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相比之下,我们更欣赏刘兰芝的清醒理智,而焦仲卿就显得很幼稚,对今后的生活充满了幻想。
其实,在对婚姻现状的理性认识上,仲卿并不比兰芝逊色,且更早就意识到了他们婚姻的悲剧性,从他与母亲的对话,我们能看到他的勇敢和坚定:“女行无偏邪,何意致不厚”“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如此决绝的他,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又很难有两全其美的举措,也只能“长跪告”。而“椎床”大怒的母亲却指责“小子无所谓,何敢助妇语”,在这种情况下,他再回到房中面对娇妻时,也只剩“哽咽不能语”了。至于他与刘兰芝说“卿但暂还家”,及在路上与兰芝告别时说“还必相迎取”,只是在母亲的高压下,对兰芝、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无奈的安慰罢了。不如此宽慰自己的心上人,不如此给自己一线希望,他又能如何呢?
而仲卿性格的软弱,又源于他的家庭环境。
从兰芝“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多年来他们兄妹与寡母相依为命,而母亲的蛮横和暴戾自然非只一日,母亲长期的专横必将给儿子的心理带来阴影。一句“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就是他的死穴。家有悍母,就必将导致家有弱子。再看刘兰芝的家庭状况,我们会有别样的感受。兰芝也是早年失父,兰芝母亲则性情软弱,兄长却蛮横霸道。在兰芝的婚姻问题上,刘兄独断专行,母亲只能唯唯诺诺。封建伦理要求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而在刘家和焦家要特殊情况具体分析,仲卿母亲的专横与兰芝母亲的软弱,刘兄的蛮横与仲卿的懦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兰芝的母亲可以“夫死从子”,而仲卿的母亲不但不从子,反而成了制造儿子婚姻悲剧的罪魁祸首。同时,我们也看到,在焦家和刘家这样的“单亲家庭”中,焦母对儿子、儿媳变态般的刻薄或嫉妒,而兰芝母亲面对儿子独断专行却无可奈何。这些至亲之人,共同制造了焦仲卿、刘兰芝的爱情悲剧。
这两个家庭,皆因老母常年寡居,儿女少失所怙,导致了母子性情异化。两个家庭可以说是其形异也,其质一也。只有一人专制、不顾念他人感受的家庭,只能制造亲人的悲剧,制造家庭悲剧,这在今天也很有现实意义。
焦仲卿性格的软弱,若与刘兄相比,除了家境的同与异,还可能和他们所受的不同教育有关。
“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从兰芝和焦母的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两家在门第上的差别,这必然带来仲卿与刘兄所受教育的差异。身为“庐江府小吏”的焦仲卿,是个中规中矩的读书人。在京剧《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由小生扮演,而刘兄则由丑角扮演。仲卿儒雅、懦弱,刘兄市侩、专横。从兰芝与兄长的对话中我们见识了他的庸俗,“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一个只知以名利地位来解读婚姻的势利小人,便跃然纸上。
焦仲卿的性格,若与兰芝相比,其软弱还源于社会环境,源于他们所承担的不同的家庭责任。
从两人殉情前的心态看,“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兰芝没有一丝的迟疑和犹豫,显得刚烈而决绝。而焦仲卿就不同了,“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兰芝殉情,家有兄长赡养老母。而仲卿父亲早亡,自己是长子,家中只有小妹。因此在与兰芝诀别后,上堂拜阿母:“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在爱情和亲情间,仲卿做着怎样痛苦的抉择:一方面是寡母的养育之恩、赡养之责;一方面是自己的挚爱,是同生共死的誓言。当他最终选择爱情、选择殉情时,他心中经历了怎样痛苦的煎熬?他对母亲逼走心上人的恨,在此时却化成了难以抉择的痛。“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当他知道兰芝已经殉情,此时长别离的对象就是自己年迈的老母。这种难以割舍的亲情与责任,使他犹豫彷徨,可谓生为妻痛,死为母伤。但他最终还是“自挂东南枝”,这种在生命边缘苦苦挣扎的痛,使刘兰芝与焦仲卿的爱情悲剧,更震人心魄。
另外,在我国文学史上,像仲卿这样性格软弱的读书人,在爱情与亲情的重重矛盾中苦苦挣扎的,又何止他一人呢?民间传说中有梁山伯,有宋代大诗人陆游,只不过是不同时代的一个又一个焦仲卿的翻版而已。封建伦理,不知拆散了多少幸福美满的婚姻,不知吞噬了多少年轻的生命,而那些制造悲剧的严父慈母们,也同样是这些悲剧的受害者。从“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中,我们可以看出仲卿母那噬脐莫及的悔恨,及兰芝母那痛彻肺腑的忧伤。
《孔雀东南飞》是婚姻悲剧,更是家庭悲剧、社会悲剧。在格外关注家庭教育、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今天,更给我们带来许多启示。